
永不泯滅的記憶
15年前,回老家瞻仰寧化革命紀念館時,被一組數字深深震撼:紅軍時期,僅13萬多人口的寧化縣,有13700多人參加紅軍;1934年10月,有6600多寧化籍紅軍戰士跟隨中央紅軍進行戰略轉移;1935年10月,經過二萬五千里長征,勝利到達延安的寧化籍紅軍戰士僅存58人;1949年10月新中國成立時,還健在的寧化籍紅軍將士只剩下38人。
只需一眼,無須刻意去記,這一組關于家鄉與長征的數字便一直刻在腦子里。因為父親是這38個幸存者之一。對于很多人來說,這只是共和國紅色征途中的一組數字,但對于能夠知道數字背后些許鮮活的人與事、能夠通過父親走近英烈與前輩的我來說,這組數字無異于我的靈魂血脈、我的生命支撐。
這些年,每次回老家,都一定到紀念館看一眼父親,和父親說一會兒話。每當我凝視著父親一身戎裝、目光炯炯的照片,心里總是不由得一陣顫動,任由淚水模糊了雙眼,順著臉頰流淌……
從記事起,總是看到父親穿一身軍裝。父親有滿腹的故事,全都是戰爭的片段,其中長征的故事最震撼人心。
父親原名叫黃火根,是寧化淮土燈下村人,家中無田無產,七八歲就開始砍柴拾糞。11歲開始給村里的地主家扛長工,起早摸黑做事,一年的工錢只有9元錢。爺爺去世了,父親向地主賒了一副薄板棺材安葬爺爺。年終結賬時,地主說:你那9元工錢剛好頂了那副棺材的賬。就這樣,父親兩手空空地回到家。
工農紅軍來到寧化,打土豪、分田地,家里分到22擔谷田。父親下決心要加入紅軍,一聽說附近一帶成立了游擊隊,正在學打鐵的父親放下鐵錘,改名黃承衍,參加了游擊隊。那年,父親剛剛滿17歲。饑餓、受辱、委屈,是父親對童年、少年的記憶,戰斗、槍炮、流血、犧牲,是父親對青春年華的記憶。
七天七夜的松毛嶺保衛戰打響時,父親是紅九軍團的通信員。敵機在山頭不斷盤旋,父親為了能看清敵機扔下的炸彈是朝哪個方向的,每次躲避轟炸時都不敢臉朝下趴著,而是仰面躺下。有一次,父親看見敵機扔下的炸彈直直地朝他臉部墜下,他一個翻滾,落進旁邊的深坎下,只聽見上面“轟”的一聲,背上蓋了半身的泥土。敵機走后,父親從土堆里爬出來一看,自己原來仰面躺倒的地方已被炸成一個大坑。
跟隨紅九軍團從長汀鐘屋村出發轉移時,父親20歲,已經是“老兵”了。湘江戰役,父親所在的紅九軍團減員三分之二,只剩下3000余人。遵義會議期間,父親在擔任外圍保衛的一次戰斗中,子彈打光了,五個敵人端著刺刀如狼似虎沖來,學過打鐵的父親一把撥開最前面的刺刀,撂倒一個敵人,正與其余敵人拼殺時,排長趕到,給父親解了圍。
在長征途中,父親腳上長了一個大癤子,疼痛無比,無法走路,部隊首長準備把父親安排在當地老百姓家中養病,但父親堅定地要跟部隊走,只好雇民夫用擔架抬著。兩天后,民夫說什么都不抬了,父親用手摁了一下腳腕,發現癤子長膿變軟了,于是就在路邊撿一根長刺,挑破膿包,擠出膿血,見腳腕能夠轉動了,又砍下一截樹枝作拐棍,一瘸一拐地跟上部隊。
過了瀘定橋、大渡河,馬上要翻越千年雪山夾金山前,因送一封信而留在中央紅軍警衛營的父親帶領一個班接受任務,給前面的紅四團送一封信,也給中央縱隊翻越雪山探探路。父親籌備了兩袋炒米、一小袋辣椒和一打襪子,還一下子把一打襪子全穿到腳上。
父親帶著全班戰士艱難前行,餓了吃幾口炒米,渴了就抓一把冰雪,凍得厲害時,使勁嚼上幾口辣椒。那時父親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完成任務!等部隊全都過完雪山后,連隊總結發現,父親帶的這個班竟然三次翻越雪山。
過草地前,部隊開始籌糧。父親衣袋里裝了幾塊銀元走到一莊戶門口,叩門問:“里面有人嗎?”“有!”屋里傳來粗狠的男人聲音。父親一聽語氣不對,立刻拔出腰間的手槍,進門時,他警覺地先邁右腳試探,只聽得“嘩”一聲,一面大刀順著帽檐直砍下來,父親一收右腳,轉手朝里開了兩槍,把那人撂倒。
父親經常說,長征路上危機四伏,稍不留神,就會喪命,他的副班長就是在一次籌糧時中了黑槍犧牲的。
川西北渺無人煙的茫茫草地,大都是草莖和腐草結成的泥潭,踩上去軟綿綿的,稍一用力就有下陷的危險。父親說,過草地他是踩著馬足印和前人的腳印走過來的。好多戰士因為沒有經驗,陷入泥潭后,再也無法起來。除了泥潭陷阱外,就是缺糧的威脅。干糧吃完了,只好挖野菜、吃草根,再后來連草根都吃光了,就沿途撿馬糞,把馬糞中沒有完全消化的黑豆淘出來再煮著吃。
1942年,父親在冀南三分區任三十一團團長時,認識了20歲的永年縣尚古村婦救會主任。這位婦救會主任后來成了我們兄妹五人的母親。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叫“小上海”,是個聰明可愛的男孩。部隊經常輾轉作戰,東奔西跑,“小上海”的家只好安在父親團部的“伙夫車”上。北方的冬天,鵝毛大雪,寒風刺骨。在一次轉移中,3歲的“小上海”在伙夫車上顛簸了一夜,這一次,母親的胸膛再也無法把孩子冰冷的身軀焐熱,“小上海”走了。當時父親帶著部隊剛在臨洺關打了一場惡仗,回來見母親在傷心哭泣,生氣地說:“哭什么哭,打臨洺關犧牲那么多戰士,不都是父母生、父母養的?”從此,母親就開始怨恨父親,說他的心腸比石頭還硬。
松毛嶺戰役、湘江戰役、三次翻越夾金山、火燒陽明堡戰斗、百團大戰、平漢戰役、淮海戰役……父親也說不清自己參加過多少大大小小的戰斗。講起自己九死一生的經歷時,父親總是從容淡定。
長大后,發現父親并不是鐵石心腸。每次老家來人,父親總是細細打聽村里的事,開飯時恨不得把家里能吃的東西都端上桌;配給的制服總也舍不得穿,省下一件又一件往老家捎;一次聊天中,聽說城關邊上一個村子有孩子上學路上過獨木橋時落入河中,就四處籌備修橋經費……父親1984年去世的時候,老家還戴著貧困的帽子,當地依然流傳著“石壁淮土,光山禿土,寧做尼姑,不嫁淮土”的順口溜。但現在,回到老家,卻是另一番情景,家家蓋起了新房,山上油茶綠,田里薏米香,田前屋后到處可見搖曳的亭亭荷花。
我要擇個日子,再去紀念館看看父親,告訴父親他當年拾揀而不得的油茶籽已經長成讓鄉親們過上好日子的“黃金果”,養育他的貧瘠山村已經變得美麗又壯碩。
假如,父親能聽見,就讓風吹過山頭,吹落一地油茶籽吧!
- 上一篇:東方軍入閩:開創福建蘇區新局面[ 08-12 ]
- 下一篇:沒有了!












